脑子短路和天庭办事处
我前一阵梦见了前女友。在一个商场里,她面部狰狞,笑着和我说:“我要买东西,我要挣钱”。梦里的感觉很好,梦里的她变得庸俗无比,头发染成那种看起来很村炮的金黄色,作派和那些虚荣且势利的蠢货别无二致,庸俗到让我对她的留恋已经全部破灭,这种释然让我感觉很好。可醒来还是会翻来覆去地想她的好,我的头脑中翻起一阵强烈的巨浪,推翻梦里的那些偏见和狭隘。这时候我总会感到脑中似乎有种强大的电流通过,就像短路了一样;电路里运放过载会过热,然后很快,封装它的黑色树脂会被里面高电流的半导体部分加热到冒烟,最后暴露在空气中,发出很细微的爆裂声,彻底烧成绝缘体,也就是灰烬。脑子也是个电子游来游去的复杂官能,所以我应该是脑子短路了。程序的死循环就是种抽象意义上的短路,行业早期有人把芯片的死循环称为“dead beef”,或许死循环期间处理器也会过热,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死循环其实就是现实版的图灵停机问题(Halting Problem),这个问题在人类现存的逻辑体系里无法知道是否得解(undecidable)。因此当时图灵构建了个Oracle Machine,这个东西在Datalog的概念描述里是在Turing Machine基础上引入了Oracle,是一种EDB(Extensional Database),Oracle是一种先验的知识。Oracle能告诉我们程序是否能停住,它的玄学部分类似于小老板桌上的主席像:甲方以为你和部委有关系,生意就谈成了(尽管也有可能觉得你是个没落的关系户傻逼,这种可能性就是玄学)。如果你当时看黑客帝国没加字幕,你一定知道那个叫Oracle的沧桑老太,这个老太就是神谕。图灵挑选的这个类比十分准确:神谕并不能解答问题本身,却可以知道问题是否能被解答。神谕没有神牛逼,但比人牛逼。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神谕,我整日在天庭办事处泡一杯散装花茶,把电动伸缩门遥控器踹在裤兜里,然后看着妖魔鬼怪给各路神仙送海鲜礼盒、保健品和烟酒水果茶。我还没回到那种状态,我有时候嚷嚷着,你们他妈的别烦我了,老子要回去看传达室了。天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妖怪逢年过节就和神仙疏通关系,从我传达室,也就是天宫的大门,开着生意人的撑场豪车送完礼,然后回到人间继续作恶。认识她之前我一直在办事处看大门。那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妖怪来天庭送礼更好玩了。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全都变得老实巴交的,像个忘写作业的小学生那样带着一丝高级动物特有的羞愧感和满脸的侥幸心理,努力扭曲出一种很善良无辜却又似乎不失体面的姿态,告诉我他们和哪个神仙有约,请我把伸缩们打开一会,他从香港带来两盒高端广式月饼要送给太上老君的拂尘。一想到太上老君的鸡毛掸子居然爱吃鸭蛋黄,我就想笑,觉得此时此刻简直仙气十足。此情此景你根本不会去想这个妖怪给人间带来了多大的灾难,让多少人死于非命。人间与我无关,直到遇上她。和她在一起时,我差点就把那个遥控器完全扔掉了。谢天谢地,在分手后的两个月里,我终于在一个幽静的池塘边的长椅下面找到它。我们曾在那个长椅看着池塘里一个漂浮物,拥在一起,漫不经心地爱抚,享受着时间的粘滞之感。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恰恰在那我把遥控器遗失了,不是之前也不是之后。我一直都很清楚离开办事处意味着什么,我要把神谕的部分扼杀掉,这意味着我再也回不到天庭办事处了,我甚至会觉得天庭办事处很冰冷可憎。取之而来的,是我只会到她那,我只会觉得她好,会对暖烘烘的感觉爱不释手。不能没有她。不能的。遗失那个遥控器就意味着我再也进不去天庭办事处了,我就会留在人间,感到痛苦不堪。这两个月我在人间吃尽了苦头,被各种尘世间的喧嚣困扰。如果回到天庭办事处,我就不会脑子短路,不会抱着枕头撒娇,不会想着那些肉麻的话,不会去想她到底值不值得,好还是不好。我拿座机问问天庭里的人,马上就能得到答复,他们的答复是无懈可击的。他们知道我的脑子短路,知道怎么让脑子停下来,让我专心于看管好天庭的大门,好收那些妖怪的礼。他们会一边抽一个巨大的彩虹色水烟一边跟我说:“小老弟,人间不值得,不如当保安”,那时候我会一瞬间将她忘掉,就像计算器一样快速高效。到那时我又将会觉得妖怪的丑态简直好玩极了,我就想在办事处度过一生,给那些妖怪开门,帮他们传话,然后觉得好笑,十分可乐。
我终于在一场剧烈的醉宿之后想到了那个长椅,那时天是钴蓝色的,是一个还未到来的清晨,我睁开眼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丛杂草…我躺在一个公园的草坪上,好像还被人揍过,因为我后背很疼,胳膊上有个灰色的脚印,而那个长椅就在不远处,但我爬起来,踉踉跄跄走过去时,水塘里的漂浮物已不见踪迹。而我应该在乎那个漂浮物吗?我把遥控器捡起来装进裤兜,坐在这个长椅上,看着幽碧的湖水,脑子一片空白。我把遥控器掏出来,还有电,橙色的背光。于是水塘中央出现了一个灰色的扶梯,这个扶梯通向天庭,直达办事处,它直挺挺地把天空割出一个裂缝。我觉得好麻烦。想要登上扶梯我得先踏进水塘,我想到了漂浮物。“那里是不是有东西啊”,我想起来那时她在我怀里的时候,和我说。我想起那时候除了她之外什么都不怎么在意,“不知道”,我把脸放在她头发里,小声附和品00。想到这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登上那个扶梯,因为我预感到我的脑子短路又要发作了。我跟不存在的林黛玉一样朝水塘里走去。水没过了我的小腿,没过了我的腰,直到没过肩膀,几乎得仰着头找方向时,我感觉踩到了什么很平坦的东西,这个平面似乎在动,在上升。逐渐的,水平面从我身体滑下,最后连树木都到我脚下了。
可我脑子仍旧一片空白。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由于处在很高的位置上,我能看见地平线上的太阳,很刺眼。不久我就要回到天庭办事处了,看那些妖怪,对,那些妖怪很好笑的,我应该多和他们接触接触。而且我应该忘掉她了,她的存在应该因办事处的琐事而消弭掉。这年头脑子短路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事,就像其实没人喜欢残疾那样,摆脱它,或者为此承受痛苦;除了这样做以外,都是愚蠢,是轻浮,是无理取闹。此时此刻我已经进入很厚的云层,我被冰冷的高空冻得瑟瑟发抖。而此时此刻,我只能硬着头皮穿过云层,回到天庭办事处。除此之外,我已别无选择。